老屋坐落在山的脊梁上,已然高出村邻乡舍一大截。然,老屋对面及其偏左方向,却是比老屋更高的一带青山。所幸它闪了开去,留给我远远的山黛,在春夏秋冬兀自绿得浓密。时有高出丛林的大树,如疏淡的笔线,如瘦削的行旅,如乌黑的墨团,如有形的伏兽……远山给我永久的想象,我看不清归鸟的窝窠,寻不到骤雨的行脚,它与我两相无厌而又各自欢喜。听二叔说山中有天麻、板栗、野兔、核桃、酸李、刺果……没听说有花,树不开花?草不开花?跟着婶婶去过一次,可我竟然在山中睡着了。于当年之我而言的长途跋涉,不是孱弱的体力所能支撑的,一觉醒来,婶婶背着我回家。不知婶婶去干啥,只知道自己实在想去,就像去看一个朋友,结果却是看望了一位失语的老人,我奔它而去,它何曾与我只言片语。
与我比较亲近的,是正左方向的一座小山包,我们都亲切地叫它映山红包包。它不远不高也不大。午饭后、晚饭后,几个小伙伴一声吆喝,相约着,轻轻松松地就一个来回。登山开始,大家笑着说着,一股劲地往上爬,比赛一般。半山腰时,手抓住杂草细枝,喘口气,笑盈盈地向山顶望去,向天空望去,略一加力,蹭蹭蹭几下就登顶成功。就算是落后几步到来的人,亦是满脸喜悦。
我们喜欢站在山顶的感觉,天就在头上,白云、太阳、蓝天,就算星光月牙都是我们的,小手一抓,就可装在衣袋里随我们一起回家一起游戏一起入梦。山河就在眼前,小手一指,妈妈播下种的土地里,不管是生长的小苗还是歇气的石块都在温情脉脉地和我们相望。在极低的山底,有小河,河里有鱼有浪花,河滩上有圆石有细沙,它们一直在那里,水不曾流走,石不曾翻身。我们都属于这里,我们和昨天一样,天、山、地、水也和昨天一样,明天,一切也还是一样。我们不知道什么是长大,不知道什么是远方,不知道什么是广袤。当我们玩得忘乎所以的时候,妈妈的喊声、婶婶的喊声,随风传来,大家又蹦跳着嬉笑着往家赶。
映山红包包不只是与我们一起欢闹的伙伴,尤其可爱的,是每逢三月、四月,映山红花开了,满山红艳艳的,漂亮极了。从家门口看它,团团的,如火焰,跳跃着、伸展着。那从山腹里洇沁出来的红,是无与伦比的锦绸。我们跑向它,脚步更急,声音更急。到了,先挑一朵盛开的花,不要花边发白的,不要花瓣有损的,不要沾染虫斑的,不要脚旁拂身的,要从高高的的逸出的枝条上挑。摘于手心,轻轻去蒂,它就真的像喇叭一样了,我们用它呼喊着彼此的名字;它就真的像放大镜一样了,我们用它寻地上的蚂蚁;它就真的像小听筒一样,我们用它轻讲悄悄话。它的花瓣薄极了柔极了,不经使用,又放它在枝丫上,它会复活的吧。再挑一朵,它就成了我们解渴的琼浆,酸酸的,清新的,勾出嘴里许多的水沫。接着,我们又往山顶冲,在花间穿棱的小小身影,是刚打的骨朵,要借着春风,唱一曲成长的歌。后来,我们都去上学了,相约映山红包包的活动越来越少。一春又到,一山花又开,忍耐不住的我们终而成行。大中午的,太阳当顶,又有何惧呢!不知过了多久,有人说怕是该上课了,我们又向学校奔去。路上只听见喘息声,只听见脚步声,可我又分明听见了眼泪滴落的声音。当我忐忑地站在教室门口时,眼睛却又瞄向了学校对面的稻田,那里有细软的泥浆,有翠绿的嫩苗,有薄薄的一层清水,水里有浮动的飞蚊以及慢游的小蝌蚪……
时光飞逝,青山依旧,迫近天命之年的我,心底里永远住着一个爱山的孩子,那不是我,那是欢笑的精灵。于今,我的蹙眉与担忧,竟与山无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