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
早期,我其实不知道杜鹃花叫杜鹃花,她的名字在我这里叫映山红。
在我老家,长映山红的地方有两处:一是我家对面的山崖上,叫陆家岩头;一是我家侧面大龙塘的山坡上,叫羊子岩。
学前和小学的那个年代,我最喜欢做的事情是放牛,放牛最喜欢的时间是初夏,地点就是上面这两个地方,因为这个时候的这两个地方,会开满大片大片的映山红。那个年代吃不饱、穿得破,几乎没有课外书,生活贫瘠、干瘪,日子枯燥、瘦削。但是我的童年有一千种快乐,因为每一年,我都会看到两片山岩的映山红开放。
映山红开放的时候,在我的眼里:整片山岩都泛着红光,可以映红绿树和石头;这种红从我的眼直抵内心,把整个胸腔撑得生机勃勃;呼吸里,润着映山红的红,以及这种红的味道。
那个时候不知道怎样描述这种红,反正我就是喜欢这种红:养眼、抵心、润肺、活骨、激情。映山红开放的时候,我会很兴奋,整个人的情绪变得高涨,身上的细胞特别活跃。似乎总能听得到映山红花开的声音,而有一种想与她们对话的冲动。
是啊,映山红一开放,每一个少年的心里,就有花事了。
二
把牛赶到这两岩附近的草地或岩上的林中时,我就近距离的接触映山红了:看她的瓣、她的形、她的红、以及在红中浸着的润,我的眼里有亲情和炽热;闻她的香:亲近一朵花的肌肤,嗅她的气息入鼻,让她的清新带着丝丝的凉掠过心上。这个时候,少年的嘴角会不自觉有会意的甜甜的微笑。有时候,少年会躺在一株映山红下面的草地或细石上,呆呆的看一朵朵映山红红呀红,而无论身下已被硌出了麻和疼,直到小伙伴们喊牛跑好远了。
人们都喜欢折映山红。一是现场摘了放在嘴中咀嚼她淡淡而清新的酸甜味,二是摘了回家将花在竹筒里捣碎了拌白塘混着吃,三是连枝折了插在瓶中看她在房中的艳和开。于我,是从来不折映山红的,大家折的时候,我会有一种隐隐的疼感。
羊子岩,以羊为名,可见其陡峭和险。正因如此,那里的映山红受到破坏的少。我们几个小伙伴最喜欢把牛放在这附近,然后爬上羊子岩,他们折映山红,我看映山红。
那一年,我在羊子岩上看到了一株最大最美的映山红,开得浓烈而狂放,开得我的心怦怦直跳:这一株映山红,决不允许任何人来折了!我的心里有了守护。
那个下午,我那个叫猴子的小伙伴,在我发现这株映山红后,也看到了她。他动手去折——
“不准动!”
“哎——?”他睁大眼睛看着我,“怎么了?”
“反正不准动!”
“你种的啊?”猴子有些火。
“我说不准动就不准动!”我的眼里露着凶光,手伸向了地上的土块。
猴子吓一跳:“你有病,不折就不折。”痒痒的走开了。
等傍晚大家把牛聚在一起准备回家时,我头皮炸炸的看到了猴子手里的那束映山红。
我逼了上去,我太熟悉了!不知道为什么,我就是认定他手里拿的那束映山红就是我不准折的那株。
“你是不是折了我的映山红?”
“啥子叫你的映山红?”
“说,是不是刚才不准折的那棵?”
猴子兴许是被我眼里的刀子吓怕了,边往后退,边说:“你种的啊?你喊一声她的名字,看她会不会答应呢?”
我猛的扑了上去,一拳打在了猴子的脸上,把猴子扑下了。
猴子个儿比我高、力气比我大,他把我翻了过来,我们俩在地上扭滚作一团……等大家好不容易把我俩拉开时,我俩一身的泥、一脸的血。但那束映山红没有损坏多少,我扑猴子时她被扔摔在了一边,被另一个叫九斤咡的小伙们抢捡在手里了。我向九斤咡要那束映山红,他给了我。
我把映山红带回了家,但事儿大了。那晚猴子的妈找到了我妈,因为我除了把猴子的鼻子打出血,还把他的脸也打肿了,其实我也好不了多少:脸上三道印,额头一个包。但这事儿在所有人看来,理亏的都是我。那晚,我被我妈用竹条子排了一顿,身上疼着映山红的那种红。
当晚,我在只有我能懂的委屈中哭过之后,把那束映山红经过细心的整理,插在了一个装了水的瓶子里,放在我床边的地上。
不久后,一个红衣女孩来到我的床边,盈盈的看着我笑,那红和笑,活脱脱映山红的怒放。然后我俩牵着手,像新郎新娘成亲时那样拜堂。正拜呢,突然一只什么动物一下子窜出来,把她撞飞了出去。我一下子惊醒过来,大叫:“嫑走,嫑走!”
我妈听到这大动静,慌不迭的从她那间跑过来:“你板啥子命?”
“妈,我的媳妇儿跑了!”
“啥子哎?”我妈吓一大跳,赶紧伸手摸一下我的头:“也不算啥子烧嘛。”
我喘着气,一身的汗。
我妈怪怪的看着怪怪的我:“天把我怕找个端公先生跟你扫送一下哦。赶快睡。”
过后我好好的,我妈也没给我找什么端公先生。我那束用鲜血战斗过来的映山红,居然在我的瓶里开了六天才凋谢,比一般的多开了一至二天。
后来我知道,我的心里,自小就驻进了一个映山红一样的女孩。我或许真的想娶一个映山红一样的媳妇,把她的鲜红,融进我红色的血液。而我,自小,就为我心爱的女孩,特男人的干过一仗,流过血。
三
走进师范后,喜欢上了一个喜欢穿着红衣服的女孩。每年的初夏,会约她一起去师范外的山上,看映山红。和我一样,她也只看,不折。
在山上,我一会儿看看映山红,一会儿看看她。映山红怒放着,她的头红红的低着。虽然最终我娶的不是她,我仍特别幸福的记得:在那个从少年走向青年的年代,我遇见过一个映山红一样的女孩。
而在今天,我的母校镇雄师范留给我的印象最深的事情之一是:学校排练大合唱《映山红》,旋律倒不是特给我震撼,至今仍在我耳边回响的是口语老师毛定杰在这个节目中的朗诵:“当满山的映山红开遍的时候,红军——就要回来啦!”这句朗诵,明明写的是革命,却怎么在我个人的情感上有种心底疼疼的感觉?
后来,我在新闻工作中,跑过浙江和广东等沿海的服装加工厂、到服装纺织车间采访过镇雄的农民工。在好几个现场我看到过相同的一个场景:红色的半成品布料分堆在车间的各个加工机器旁,上百名年轻妇女正在忙着加工,红色面料映着她们红色的脸庞,像一大片映山红正在开放。
这些离开家乡的镇雄农民工妇女,她们是谁娶了的女孩,然后成了谁谁孩子的母亲;她们即将是谁要娶的女孩,然后用坚韧和勤劳积攒和那谁谁幸福的婚礼。
几乎所有我采访过的外地老板都告诉我:镇雄女性,是他们厂里最能吃苦耐劳的女性,携带聪慧和善良。
老板们说:这些女性,是特别让人喜欢的女性;我说:她们家乡的土地,会开满映山红。
老板们说:映山红?我说:对,映山红。
四
每天,都习惯起来晨跑。奔跑的目的地,大多是县城休闲山庄段的风岩沟水库一带,这个地段的山坡上有很多的映山红。我观察得很仔细,这里的映山红是在4月下旬开始开放,其时,谷雨已过,立夏将至,夏风正来。
那一年的四月末,在一个阳光之晨,看到稀疏的映山红刚刚开缀在绿色之间,我替她寄语:
夏风弯弓搭箭
我便无意惹眼
无论路边
还是山岩
粉意轻轻一点
红韵浓浓无边
每天早晨,我就这么跑啊跑,跑到立夏。转过水库上的平地,折下一条草丰树茂的山路:一片黄沙地的小山坡上,会有好几丛开得鲜艳、热辣的映山红火一般扑来,让人不禁惊呼:
立夏之晨
盛开为魂
蜂啊,蝶啊
咱就等着你
狂野几吻……
此时,在这个山坡上,天空蓝得一尘不染,我傍一株映山红长身而立。我说:
云下无影,
风中剩静;
你信不信——
在这样的山顶, 我和你
已经摸到了蓝天的心。
生如夏花、生如映山红者,在我中年的跑步碰撞中,在骨骼裸露的山梁上,是如此灿烂!
少年无娶,中年相遇。纵然,只是短短的花期!
五
近期镇雄县评选县花,杜鹃当选。我第一次强烈的意识:这杜鹃,就是映山红。
当年我想娶一位映山红一样的女孩;而今这映山红,成了县花。
来源:史敏
电视新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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